行人橋/彭依仁

小時候,父親帶我到旺角
洗衣街的二樓書店看書
他牽著我手,走過火車站的行人橋
我回望欄杆內沾滿機油的碎石
每當火車經過,身後總有聲音在顫動
前面是亞皆老街一直向西延展
背後是火車站和嘉道理山
當時我年紀小,只記得正午的陽光
照遍勝利道、梭椏道,更多的
連名字都沒有的冷巷

不知哪天傍晚,或許是下班來找妳
我站在火車站的行人橋上
注視著一位少年站在橋邊,把相機
放上三腳架的駁口
專注朝向夕陽的方向並深深著迷
我靜靜觀察他如何調校鏡頭,彷彿
貓頭鷹張開瞳孔,而車燈
正撲向朗豪坊那方向的殘暉
亞皆老街一直向西延展
從陰冷的角落追逐光,追逐人聲

父親不再牽我手了,我總愛一人
在旺角街巷中蹓躂,尋找新鮮食店
或者走到有長凳的角落
比如在球場的觀眾席
那樣我可以自由自在的看書
和朋友聊起數千公里外發生的事情
我以為很瞭解這街景,踏遍每一寸街磚
對擦身而過的背影毫不理會
直至那天傍晚,我注視著那位少年
才發現旺角擁有那種色彩

今晚,我順著天橋的欄杆步下
沿亞皆老街的街景,找妳
我早已習慣了街上不再塞滿汽車
路人架設路障的情景。多少個晚上
我躲在妳的書店,在旺角的心臟地帶
耳畔傳來滿街叫喊和哀號
不知從哪裡湧來受苦的靈魂
被折磨得發瘋,發出了絕命的咆哮
然後傳來幾下槍聲,清脆像雨點
化成煙霧在十字路口繚繞

人群如螞蟻消失又回來,馬路上
槍聲再次響起,我早已習慣
現實被重新鍛造、被裝修,就像我
透過玻璃窗瞧見對面街角
一輛燃燒中的汽車。第二天清早
我們如常上班,只是腳下不再有街磚
只有泥沙,我們如常穿過廣告音響
沒有交通燈亦如常衝過馬路
沒有人責怪我們的疏忽
只有腳下的泥沙作弄我們的腳

再一次站在火車站的行人橋
馬路上寫滿抗議的字句
天空在嚎哭過後忽然清澈見底
我順著梯級而下,成為街景的一部份
不知哪一夜又再聽見槍聲
只知繼續上班、吃飯、看書、上網
偶爾,還會拾起路邊的催淚彈殻
拍照記念。也許,我還看見另一位少年
他站在橋邊,也靜靜地調校
相機的位置,並觀察我們的動作
像貓頭鷹尋找牠的獵物

2019.12


(影像由杜錦榮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