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臨終的前幾年,每天每天
父親總是癱坐在沙發上
除了守候太陽的光影,他沒什麼事好做
守到了黃昏,又再迎接黑夜的來臨
有時他會突然興起念頭
翻開那本己經殘破的通訊錄
隨便找一個名字,用顫抖的指頭
不太順暢地撥出幾個號碼
是張公館嗎?我是杜伯伯……
是的,你還記得我嗎?哦,我知道
你父親三年前已經去世了
我也有參加他的喪禮
我只是打電話來問候你們
哦,你們都好,沒什麼其他的事
我也好,你們保重
下次再聯絡
他放下電話,再度打出一個
死去朋友或同學的電話
給那些驚愕的後代
最終頽然地放下話筒
我埋頭於工作,以眼角的餘光看一看他
他鬆垮的面容像是剛經歷過一次打擊
目光呆滯望著窗外,半合半開的嘴唇
似乎正對著誰在說些什麼
其二
到底我們是有血緣關係
八叔從廣州來到香港
指定要見我——他將近八十歲的生命裡
尚未見過的親姪女
到底我們是有血緣關係
他一眼就把我從人群中認出來
你笑起來和你父親一模一樣,他說
而他簡直就是父親的翻版
只是更瘦小,但又比較開朗
我不由想著,路人或許以為
他和我也是一對父女
他有他的生命經歷,我有我的
我們都遠在對方的生命之外
即使今天短暫的一次聚會
即使他殷勤地問我工作的內容
還有生活的細節
(哦,我如何向你或者誰
傾吐或談論,生命的
各種煩憂和苦痛)
我冷漠又禮貌地截住了他的詢問
望著那張和父親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
——到底我們是有血緣關係
那種熟悉又不耐的感覺
在父親死後十幾年
又準確地重現於我和他之間
(影像由梁山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