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誌/呂永佳

我閉上眼睛,彷彿聽見城市的囈語:
多年後,多溫熱的枕頭都會變成起角的冰塊

從前,我會問:就是你麼?
窗外的微風,吹過床單的皺摺
單純的白色上市聲響起
我閉上眼,彷彿可以看著天空
靜靜由黑色轉成藍色。
窗台上,有兩隻同款的杯子
綠色的盆栽慢慢生長,養著黑暗和光
牆上的玻璃畫框,映照窗外的白雲片片
我們彷彿只要踏上去,房子便會起飛
彷彿從未曾相信,早晨的鐘聲
會把我們壓回去

這些事,我們總會遇到
像城市裡矗立倒轉的指示牌
像紅燈的時候,我們不看兩邊
以為可以穿過利箭般的車群
衝過彼岸

你說明天會下雨了,當天空是紅色的時候
我說郵筒也是紅色的,那兒有信
我們都看著那遠方紅色的燈
像看見一本厚厚的算命書裡
首頁的紅紙。
我們沉靜不語的時候
牆壁便浮出半透明的話來
那是一朵一朵的浮花
在黑夜裡慢慢飄移
在這水築的城市裡
不曾破碎,只會擱淺

後來,我開始察覺夜晚的長度
於是擦亮所有火柴把房子圍住
風在外面吹,雨打在窗前化成窗簾
後來,房子裡貼滿了生活的紙條
我們靜靜看著又緩又急的秒針
攪動著眼前漸涼的、已喝不下的咖啡
後來,我哽下了所有想說的語句
穿回自己半舊的衣服;後來
沒有後來

像哽下失重的鉛塊,踏上鋪滿了塵的路
車站的廣播垂下,電線因暴風而折斷
眼前行人如梭,臉目模糊得像一團灰濕的紙
這些呢,都彷彿與我無關
我靜靜看著天空,只是很想再聽一次你的聲音
下一秒,雨聲是刀片
再來的風聲
便是血

車站沒有光,我便問光應從何而來
城市沒有幽靈,我便在馬路與大廈之間
不顧一切地找尋那
幽靈繫在我們彼此身體上的線
我們拐彎、失衡,然後跌倒
我執著地問:為甚麼到處都是枯乾了的窗口
為甚麼它總是吐出死去的枝椏
語言像遺體般冰冷,文字
像死去多時;表情
像僵硬而善良的面具
深深地陷入皮膚裡面

把自己當成植物,分成兩截
一截渴求陽光和水
另一截交給泥土
交給空白和隱喻
那時我或許會仰望天空
——那像鋪上一層淺藍色玻璃的天空
背後有一張若隱若現的臉龐
閃著黑色的水般的眼睛
我不再問了。它知道
我已知道我所知道的,都是外緣

夏天靜靜在窗外飛
無人穿的鞋子,靜靜向暗處走
有一天,我先走出你的門口
有一天,我會重新拿起彎了的門匙
不顧一切地,尋找不曾存在的門鎖
你聽見嗎?城市是一個深深的水洞
——你的眼窩,我的耳孔
今年冬天,我把一切穩穩的裝在窗子裡
讓它變成我窗外的天空,讓它成為
你眼中風景裡的一點
細微的深藍色

此詩獲2008年度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冠軍


(影像由周姍祐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