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落/呂永佳

一團濕氣把房子包圍
水點中彷彿有跌蕩的聲音
電視的廣播無休無止
父親躺在床上,那細微的退休氣息
你走過濕滑的走廊,小心翼翼
我看着大廈旁邊的小山,納入無邊的黑夜裏
於是沉默發芽,壁虎在過於潮濕的牆壁上滑落

然而讓我確切的告訴你
這並不是一種來自生活的無力感
早上五時的時候,很多小鳥在山間鳴唱
我知道一天的工作將要展開
你在大廳中做柔軟體操
我看着刮花了的皮鞋
急忙把歸家的鑰匙放在公事包裏
我們並不知道,有時候
一個空間,會逐漸劃分為二

我長大了,離開青衣島
我們各自回家
不過到處的走廊是相近的,拐彎,沉默
我們都會碰到那些用鐵閘隔開的陌生的房子
不過所有人都一樣,要面對自己的苦惱
最後我們像一顆石頭,被擱在沙發上
用急促的呼吸聲,訴說着平凡不過的瑣事
我和你回到自己的床上
看着天花上綽綽黑影組成的戲劇
聲音失去所指,潮濕的黑夜
浸滿了兩個相距千里的房間
一條廣大無盡的隧道,回音跌蕩,然後滑行
原來日子久了,日子會被剪碎
我們不及無法重組往事
像有很多很多的碎片
不過只要遠看,其實那是點點的光亮的繁星
你說

後來,我們學習閱讀肢體語言
晚飯間眉宇的笑意像春夜的月光
一周間幾小時的相聚讓我們重新起動
你逐漸放下心中的石頭
我卻不禁把石頭堆起來
你鎖起春天,在一片濕氣中
讓關節疼痛的聲音躲藏
我軟弱,總覺路上還是充滿霧氣
有時候彷彿在一夜之間
走廊上所有的門被白色吞沒
窗子上有不可抹掉的水氣
熱帶的濕熱的憂鬱
在濕度是百分之一百的時候
我終究害怕滑倒

記得嗎?小時候我曾經跑到家旁的小山裏
在樹木之間玩捉迷藏,跨過對面
我可以看到一片寧靜的海,和廣大的船塢
海上傳來船的汽笛聲
在公園建成之後,突然這裏再不像一個島
那時候,父親還穿着制服,在大廈間巡邏
你追趕着日光,我在天橋徐行
何時我們可以放下一切
一起聽聽大海的聲音?
那一收一放的潮汐
是來自那陰冷的月光的眼睛
神秘是船塢的白霧
終究埋下告別的伏筆
即使我們的眼眶堅定不移,不忍閉上
也不能否認,最大的陸地,也不過是浮動的島

當視網膜上生長的一層白翳
你的世界從此模糊起來
你把羽毛球拍收起
放在衣櫃頂部,那窄窄的夾縫裏
這是失散的序曲?世界搖動
真的嗎?我們在街道上偶然相遇
慢慢走近,你還能認出我嗎?
用聲音、氣味和血緣的感應
找到彼此的位置?我們可以
在一個不可知的未來世界再度相遇?
重新為生命劃下註釋,重新量度回憶?

時間是摺疊的藝術,在似有還無的痕跡間
時代慢慢換上它的襯衣,未來在不知不覺間完成
無論是逐漸軟化,或者要堅強起來
都得讓所有的顫動平伏
那散步的小徑上,一對彼此依存的影子
我看着你的背影,逐漸縮小
在黃燈之下,卻漸漸變大
春天在氤氳中隱沒,又在濕氣中發亮
青衣是我成長的地方
待我搬離這個小島
我才知道這裏的本名叫
春花落

20140318
20140324


(影像由周姍祐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