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詩前語/周漢輝(顧問)
王兆基的創作感言
周漢輝的創作感言
曾繁裕的創作感言
鄭政恆的創作感言
羅樂敏的創作感言
影詩前語/周漢輝(顧問)
1
接下來你們會讀到,五位香港詩人分別以陳果、關錦鵬、方育平、許鞍華及杜琪峯的電影創作至少三首詩,隨附一則創作感言。好像我在自己的感言所說,電影當然是公眾的經驗,但同時屬於個人的私密經驗:觀眾可能自此活成某些電影的影子,然而電影何嘗不是從世道與人生裡抽取養份來生成的?
說起電影,我總難以自制地有一種告白的衝動,彷彿寫詩讀詩般感情用事。於是當這次的創作連結電影與詩,而且我有幸兼具策劃、顧問的身份,整個計劃的取向與範圍便不免滲雜我的喜好和局限。擬定書寫對象的過程,是由我先列出一份香港導演的名單,在與計劃主事人的討論中,再行篩選、增刪。如此也不免總有太多遺漏,尤其是粵語片時代的導演(文藝大導演李晨風、以改編粵劇戲寶稱著的李鐵、視野開闊超前的龍剛、文武雙全的多面能手楚原……例子不能盡錄),而始終著眼於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就為人熟悉的新浪潮導演,這是我開始認識港產片的時代。新浪潮後崛起的名字,同樣是名單上的重要部份。唯一例外的是胡金銓,他那融通文人氣息與空靈禪意的武俠意境,足以超越時空限制。
其後讓詩人們各自在名單上選擇導演,無論從電影生發感思,或呼應劇情影音,只要以詩的形式表達皆可自由發揮。
2
想起愛以本名梁秉鈞發表詩作,並留下不少影評文章的香港重要作家也斯,「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他這迴響時顯時隱的叩問,背後涉及文化定位、身份認同等繁複命題的瓜葛。然而對我來說,難說的未必盡然艱難,至少有廣東話流行曲代香港人談情言志,也有港產片每每緊貼切入時代的精神:譬如卧底類型片,遠有《邊緣人》、《龍虎風雲》,近有三集《無間道》,借卧底兩面不是人的夾縫狀態,投射香港身份雙重效忠的焦慮,不論是從前的殖民地到後來的特別行政區均無法擺脫。
深為港產片魅力折服的著名電影學者David Bordwell曾經引用「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言論,來總括主要是上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港產片輝煌時期的特色。那麼觀乎我們最終交出的詩都不脫過火、癲狂嗎?剛好相反,儼然詩人是反叛者的近義詞,當時代的主流趨於過火癲狂,詩人往往關注沉鬱和內歛的異相。
3
看起來最敢於躁動的是王兆基和他寫的陳果「九七三部曲」。
九七回歸前後三、四年間陸續完成的《香港製造》、《去年煙花特別多》和《細路祥》,本來已遍佈陳果刻意為之的視覺意象,鑿留時代轉折的人心世態。王兆基自然沒有錯過,精挑衝擊的影像收納到詩句,如〈飛地的鐵欄〉一詩呈現《香港製造》中「天台上徘徊的十字架/魚骨,校裙在鷹架上食風」、公屋場景裡「都是井字,建築師虛構的/圍欄焊燒不實的臉孔」。
但那才不是「影像直出」,而是融入了詩人自己的思考和聯想,像電影裡暗示青年夢遺的一場,剪接了純白牛奶流動的鏡頭,在詩中變形為「他以黑牛奶清洗底褲/夢越洗越多/柵欄般的無明書/里昂的左輪切割月餅」。黑牛奶教人聯想至德語大詩人保羅策蘭的名詩〈死亡賦格〉,性屬生之慾,與死之慾只差一線,電影場面上名叫中秋的男主角手握被委派殺人任務所得的左輪手槍,在夢中指向自己的太陽穴,追想著他拾獲一份沾血的中學女生遺書,與別人的死亡和自己的死亡如此接近。由是從詩句會讀到「跳樓即核潛艇/飛昇即瀑流之布」,女生墮樓自殺,策蘭飽受二戰後的精神創傷投河而死,死與生相近,又像磁場相拒的排斥之力。
陳果拍幾個男女青年在人生最陽光燦爛的日子逐一走投無路,那是一九九七年,曾經許多許多人說是一個限期。詩人王兆基在二零二五年,還寫了我本想留待你們讀下去發現的好處,卻急不及待在此便先提醒:寫三部曲壓軸之作《細路祥》的〈波特蘭南音〉,愈近末處愈精彩,陳果借粵劇名伶新馬師曾去世後家人爭產為背景創作的時代寓言,在詩人模仿南音節奏、古語、俚語、自創註解、現代詩質感又另有所指的語句共冶一爐、交相互涉的撞撃下,正正緊扣陳果不避混雜而擁抱混雜的作風。請讀「【嘭】/韻書說,定康切,音彭。尾聲也。」及「總有細路踩影子/搞搞震/嘭/一聲之前/咩嘢都有/之後/都歸於/——嘭/的無/的不遣返」。
後來的後來,比三首詩更值得細讀的是詩人藉劇本形式書寫的詩作感言。人物亞飛與亞基明顯來自UFO電影公司的創業作,我也深愛的《亞飛與亞基》,拆解、反轉黑幫類型公式的黑幫類型電影,比塔倫天奴技驚全球的《落水狗》、《危險人物》更早面世。黑幫類型元素貫穿陳果不少電影,這大概也是詩人的用意所在。整篇劇本/感言其實也在拆解這個香港電影詩創作計劃的核心,直搗以電影為文本寫詩這回事,實在比我寫的這篇文章更像導讀,而且幽默感一如從電影《亞飛與亞基》開採迭出:「講就容易。但要想想電影的視覺語言、故事及看似隱喻的符號,甚至配樂,哪些可以轉換到文字,但又不是全部都適合轉換。茄汁意粉會不會錯呢?」
4
與王兆基/陳果形成戲劇性對比的,可說是羅樂敏/關錦鵬。
關錦鵬的電影充滿受壓抑的情感,鑲嵌在各種精緻的結構之內。從羅樂敏的感言沒有提及,與台灣新電影楊德昌的冷峻風格暗自呼應,以現代主義電影疏離氛圍為主調的《地下情》,到感言裡盛讚描寫女性心理與敘事手法均達高峰的《阮玲玉》,男女情愛有幼稚直率有世故迂迴,但都一概蒼涼。跟陳果大異其趣,關錦鵬的光影世界中,現實不再是生存的問題,唯情感的錯失錯付,背後是人性的諸般軟弱。即使像阮玲玉身負盛名,還得承受人言可畏的折騰,而電影通過戲中有戲、仿紀錄片段,演員在角色與自我的多重後設轉換間,才可能迫近史實上悲劇女星的內心糾結,情感幾乎被擠壓成一根欲斷的線。
詩人下筆倒大膽直截,一方面直如感言所稱,師從關錦鵬對人物的興趣,另一方面剝除了其鏡頭下悅目精美的人間色相,只餘下一副副骨架,披戴面貌個性千差萬別的天下男女,殊途同歸。「她為兒子準備早餐:兩個白饅頭/正如她昨日為丈夫準備晚餐/沒有想別的事」,相當簡潔與日常的三句,已道出女性為了兩個男性,上一代接續下一代,像昨夜的晚餐和今天的早餐,無間斷的在家庭中付出自己也失去自己,兩個白饅頭正是很具象地連結無暇想自己心事的處境。就算寫男性時,詩人仍不忘留下一筆,指出背後有重要的女性:「他日復日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個身影在他的廚房低頭切菜/好多年過去了」。詩句過處,女性一直活在自己以外的眾多角色,演出真實血肉編排的人生大戲,「她是一位母親;爸爸的女兒/別人的情人;他的妻子/她是她的好朋友;她是她的假想敵」,連受不了鬱悶常態的出軌外遇,亦逃不過他人眼中的定形,「她也是誰的鄰居;/像窗台外的野玫瑰」。
種種來自關錦鵬原作鬱結、羈絆的情意繚繞下,唯一一節不分行的詩無疑格外耀眼:「那是張在輪迴裡碰過許多次的臉」,讓人不得不想起關氏最膾炙人口的電影《胭脂扣》,但隨著詩句的綿延和對生生世世命中情緣的篤定,我更想起一往情深因而傷痛至極的《藍宇》,散文詩的形式像盡力保留死生契闊的不斷不盡之緣:「再看到下一世的劫灰,有你和他如星的碎片」。
5
方育平及許鞍華是名副其實的新浪潮闖將。鄭政恆與曾繁裕在詩人的身份以外,均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會員,對電影有獨到的見解,前者更是現任會長。兩人的詩不約而同只集中對應相關導演芸芸作品的其中一部:鄭政恆寫方育平的《美國心》,曾繁裕寫《男人四十》。
《美國心》跟關錦鵬的《阮玲玉》有一點點類近,演出與紀錄訪問交接乃至互滲的處理甚具實驗性,只是前者更側重現實的面向,由兩位當事人親身擔演過去經歷中的自己,作為電影中劇情的部份,夾雜與鏡頭後的導演對答,聚焦一雙香港年輕夫婦移民美國前後遇上的各種猶豫、矛盾和無所適從。時值一九八六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香港出現移民潮;下一波移民潮在一九九七年前,再後來就是現在。饒有意思的是,鄭政恆的詩只取電影中一段美國公路旅程,來寫屬於自己的美國之旅。《Drive my car》指向日本導演濱口龍介改編村上春樹小說的公路電影,詩句的推進也像電影鏡頭掃視一段又一段平直劃開大地的路面,穿州過省:「我們的目的地在遠方/在藍嶺山脈後面/是廣闊的平原/在平原後面/有等待我們的人/而我在車上睡眠/群山時而淡出淡入/路上的風景、牛羊與人/在速度中消逝/淡入淡出」;旅途轉至詩人曾經到訪的愛荷華城,〈河畔劇院〉中空間的流動感變成戲劇重召業已更替的時代:「凱撒、布魯圖斯、卡修斯、安東尼/早已埋在沙土中而且成為沙土/他們擁有的和失卻的/如此均衡相稱/從歷史人物轉變為穿著戲服的角色/說著他們不懂的語言/在對白中/他們得到未曾想過的壽命」,讀來心神震動,像澄澈的眼睛看破沙石俱下的時光,無負劇院刻上的「生命短暫,藝術長存」。
《男人四十》置於許鞍華各部名作之間,未必特別出色。可是曾繁裕從這一部許氏繼《今夜星光燦爛》後另一次拍攝的師生戀電影,細心挑出三道線索來延展想像與思考。由年歲,由情愛必經之磨難,皆有可觀之處、刺痛的點,最後的〈男人六十〉開門見山引入現實景況來推想身為教師的男主角如今會活成的樣子,在教師薪金的實際數字「中學學位教師,頂薪$81510/升一級,高級學位教師,頂薪$97575」,然後便提及買樓,活脫脫是沒有錯認的香港人了。次段寫得老實,「將近退休,案頭的全家福換過幾次/慾望已經舉不起來/再沒有像胡彩藍那麼吸引,無關外表/學生大多是SEN或新移民」,不論對自身還是對學校環境皆然,尾段看出未來是過去的幻像投射,「細仔像阿銳,不用提/而大仔四十歲了/安份如四十歲前的父親」,貫通《男人四十》關於中產生活的哀愁,張學友和梅豔芳的角色是住在美孚新邨呢。
6
一再地說,寫電影即是寫我的私情。如欲多了解我向杜琪峯致意的《對峯歌》三首,可讀隨詩所附的感言,在此不贅。唯有當中寫《柔道龍虎榜》的那首詩,我好想多說一點。《柔道龍虎榜》是杜琪峯向他景仰的導演黑澤明致敬的力作,也是他明言自己最滿意的電影。影片裡的柔道競技不囿於道場,天台、酒吧、街頭,隨時可出手摔倒對方,可謂無處不柔道。當我寫詩走筆至此,才有所悟:這不就是世道嗎?
原來柔道正是世道,是詩給我的領悟。
從製作特輯可見一眾演員固然頻摔受創,攝製人員無一不隨之投入到倒下再爬起的密集規律,尤其是導演杜琪峯,所有的拼搏場面都在他的眼中,他的心上:另一種說法是專訪中他念茲在茲的,靈魂。
7
一代文青標誌王家衛呢?
他不是改編過金庸武俠小說及劉以鬯意識流小說為經典電影《東邪西毒》、《花樣年華》,與香港文學關係不淺嗎?
天曉得。有些詩意心照不宣。
再世香港,飛火之心:觀陳果電影之偽筆記/王兆基
(以下是作者以劇本形式為三首詩作「介紹」。)
第四幕
時間:昨夜
地點:渡輪上
人物:亞飛,亞基
【亞飛坐在船首甲板吃榴蓮,亞基躺著,座椅空無一人。】
亞基:最近要用果導的電影為文本寫詩,真是苦惱。
亞飛:為甚麼?
亞基:好似要將電影翻譯為詩。
亞飛:這有甚麼難?不就像我作曲的話,去演繹梵高的農田,好似解構番茄炒雞蛋,變成蛋花番茄湯!
亞基:講就容易。但要想想電影的視覺語言、故事及看似隱喻的符號,甚至配樂,哪些可以轉換到文字,但又不是全部都適合轉換。茄汁意粉會不會錯呢?
亞飛:中菜變西菜?有些畫面——渲染,文字是無法超越原作的。
亞基:是。同時,你如何知道梵高的想法、感受,你去問米問多次,他都未必答到。
亞飛:具體目的,可能他不記得。一些畫的煙囪⋯⋯總是令我覺得礙眼。
亞基:啊?他會不會一邊擔著煙斗,一邊畫畫。
亞飛:鬼知道。他只是有話要說,但好似失語的煙囪那樣,欲言又止。
亞基:我不明白。
亞飛:你要他重新拍攝一次,不會再拍出那樣又散逸、又沉鬱的煙囪之年。不代表現在的他失去技法。欲言又止,才要製造當下的故事。事後回看那些戲中的符號,剛好是隱喻吧。藝術家要非常非常主觀,煙囪底的他好青山走犯。但世界會把這種混沌而明晰、白日夢般的龐德意識剝離與煉鋼。
亞基:剛好是隱喻,即是我們想太多?
亞飛:也不盡然。人本身就是數據庫,藝術史、文學史是學校輸入的指令。現在AI可以創作,但祂反而太清楚自己為何要創作,用了哪些技法。果導拍鐵網好似《四百擊》,換了貼地的公屋與球場,那些奔跑的長鏡頭就轉做單車,主動吸收翻譯那些技法。但有些部分他能否解釋?他一定忍不住去講故事,好似聞到榴蓮香下一秒已經拾起最適宜的利器切開自己⋯⋯自己都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做,就是有一把聲音叫你做,叫你挖啊挖啊——凝視自己的果肉。創作與毒物一樣會上癮。
亞基:會不會每個導演劈斬,或者切的方式都不一樣?
亞飛:當然,另一種極致就像杜sir,有通透有張力。兩者戲中的氣不同。
亞基:氣?戲?你是說後設?
亞飛:不是,氣體的氣。我玩音樂你寫詩他拍戲,用的語言不同,其實去到極致都一樣,生如戰士,由外向內劈劈劈切切切,最後不過四大皆空。所以我經常思考好傻的問題,為甚麼要創作呢。不創作,可不可以都是創作人呢。可能另一時空我是祥哥你是細路祥,我做黑澤明,你呢就做北野武,我做水吧佬一杯奶茶沖到極致,你適合做Rapper。
亞基【突然站起來】:哈?為甚麼我是北野武不是岩井俊二啊。而且,最後一樣應該會窮啊師兄。
【亞飛突然跑去推動椅手,鐵物像回應般發出響聲。亞基又躺下,執起榴蓮皮,一隻燕鷗停在船頭。】
亞基:那把聲音是?是神嗎?
亞飛:如果是,就太殘忍。
亞基:殘忍才有出口吧,挖完榴蓮可以整⋯⋯陳記果汁。
亞飛:好——低質。
亞基:大家無謂再騙自己,外面一切東西正常、不AI!
亞飛:我聽過,是電影那夜凌晨,我坐上了⋯⋯
亞基:波特蘭開往大埔的紅VAN!
【亞基起身把半邊榴蓮皮戴在頭上,想像自己是戴腰包的「中秋」。亞飛把啤酒罐石擲入海,浪黑得像擺動的老人斑。】
亞基:【攤手】亂拋垃圾,三千多謝。
亞飛:我拋你出去啊。說回來,現在AI很恐怖,像存活在細胞裡的神格,寫詩已經學會用意象、陌生化、矛盾修辭。以前就像衛星,或者月兔,甚麼都看得見,但看不清楚幽微的地方,只見到表面那層。
亞基:好恐怖。
亞飛:今天醉倒狂笑易,不知道的事才最恐怖,真正的恐怖都是後知後覺,好似幾年前。
亞基:AI會不會忍不住創作?
亞飛:那樣《攻殼機動隊》就會成真,都知道從外向內劈劈劈。
亞基:切切切。咦,會不會現在這架渡輪是虛構的?
亞飛:時間都是這樣。現在我們,其實在一架像宇宙那麼無涯的太空船裡,滯留在歷史的中點。
亞基:天星一號!
亞飛:今日浮現海面的問題,九七前後都存在,但可以翻譯成藝術、寫實而不硬橋硬馬的人就寥寥無幾。海越填越細小,唉,問題就越來越深、雜和宏大。
亞基:好似《香港製造》裡面的亞茂,不記得、不做創作會不會更開心?
亞菲:會。傻人有傻福。
亞基:時間⋯宇宙⋯藝術⋯你說得好遠。但你望一下,我們就到岸。
亞飛:到岸?看你理解的歷史是一條單車胎運動的圓周,還是軸心。
亞基:九七三部曲屬於甚麼類型的電影?還是屬於預言?
亞飛:可能是恐怖片。九七三部曲三個主角,剛好對應少年青年中年。中年瘋了,青年死了,少年失去了嫲嫲、失去了玩伴與無憂的童年。香港圍住他們轉呀,還是他們圍住香港轉,不知道,但好似核潛艇,或者青山走犯般一直問下去——接近熔爐又好,接近地獄又好。
亞基:你今晚又多話又似雲那麼抽象,似個喃嘸佬。
亞飛:平日我對其他人,不會說話。當酒醉如同不知。
亞基:難怪你一直不明白我的地獄笑話。
【亞基沉思,從褲袋中取出火機點火,北風打熄,燕鷗飛走。】
亞基【大叫】:師傅有落!
【船笛聲泊近碼頭的濕石,去年的煙花降落在水裡,岸上招牌都是朱紅色榴蓮狀。】
亞飛:那麼你翻譯果導的電影,翻譯得如何?
亞基:他大我幾十歲,許多事物人都不一樣了。但煙火崩裂那一下的聲音⋯⋯我的心填滿了,這點沒有改變。
亞飛【起身打冷顫】:你沒有回答我問題。就這樣吧,我就陪你到這裏。
亞基:好,再見。
亞飛:再見。
【亞基揚手,看見亞飛的背影是一隻火雞。】
周漢輝的創作感言
杜琪峯是我的私密經驗。製作電影到入場觀影自然是集體投入的過程,但離開校園後在戲院的黑暗空間裡,自學如何看電影的成長歲月,正好與杜琪峯及其銀河映像跨步發展交錯又並行,卻是芸芸影迷、觀眾之間,得失自知仍無悔的私隱——要不是今次的詩創作計劃,可能還會隱融於我默默寫詩的人生中。
杜琪峯對我來說,至少有三大關鍵——啟發傳承、命運難違、遊戲浪漫。
〈暗的教育〉感念於個人成長中有杜琪峯電影的影響,關乎性格、人生觀的構成,或對自由、自我執持的意志,無論愛電影還是後來更愛身邊人,與電影距離親密有時,疏離有時,盡為隔空而至的暗處課堂;杜琪峯創作上的最佳拍檔韋家輝一直鑽研命運主題,〈命什〉實驗著以我的詩風寫韋家輝的風格,一如牛什是把牛的內臟掏出,悉心烹煮拼湊而成,我也期望此詩可以掏出命運的內部,給讀者拼成詩的模樣;杜琪峯帶領銀河映像團隊攝製的電影中經常用鎗,〈銀河氏輪盤〉取意自鎗讓我聯想有「俄羅斯輪盤」的玩命遊戲——綜觀那些電影,情節推進中不乏遊戲競技的成份,而勝負無關痛癢,盡情發揮惺惺相惜才比性命更尤關重要,六首短詩仿若左輪手鎗鎗膛內的子彈,藉六部銀河映像電影的劇情轟出六道浪漫的彈痕。
萬萬沒想過,創作過程上最舉步維艱的,是最後起名。〈對峯歌〉定下來之前,我已抹掉過五六個可能可用的名字——它脫胎於《黑社會》的片尾歌〈對天歌〉,「有滅有生/世事有續有延」,林夕填寫的歌詞。
曾繁裕的創作感言
承蒙池荒懸和鄭政恆邀請,以電影入詩,詩是元語言,而電影則極其混雜,從混雜中萃取精華,實在艱難。
可幸,很快便鎖定了許鞍華的《男人四十》(2002),這部或可簡化為關於中年出軌的師生戀電影,曾讓看過七次的我覺得做老師是要違抗的宿命,所謂老師,不過是意象,我們畢生都在學與教的循環中,如彈簧般從過去迴旋到未來,多少在回望、共感中帶點預知世事重疊的能力。
第一首詩從歲數出發,因為自己身處的年齡似乎處於哲學思辯的高點,如海德格與沙特分別寫就《存在與時間》和《存在與虛無》,既然不能與他們並肩,唯有以隨想誌記。至於第二首則是組詩,題為「相似容易,相愛艱難」,一方面呼應主題曲《相愛很難》,另一方面藉仿作、延拓、改寫電影中出現過的中學篇章和作文題目,呼喚電影呈現的種種關於生命與生活的偶合。至於最後一首詩,嘗試打破電影英文名「July Rhapsody」隱含的抒情意味,從最現實的方向,想像林耀國若活到現在,該會迎接他的收成期,至於他的內心世界如何,留待旁觀者猜想。
鄭政恆的創作感言
這三首詩的靈感,來自香港新浪潮導演方育平《美國心》(1986),這是一部docudrama,結合劇情部分和紀錄部分的香港電影,影片面對年輕夫妻的感情、家庭、工作以及過渡期裡的移民問題,當中有一點公路電影的元素,而且以實實在在的生活為基礎。我無意回應電影的劇情,只想到我的真實經驗,2024年六月的美國之旅。這是疫情之後,我首度離開香港,展開一個相對長途的旅程:從費城沿公路坐車到愛華荷,最後我一個人回到費城等待轉機,再經英國倫敦返港。旅程中我與親戚朋友見面,也重回一別九年的愛華荷大學校園,而河畔劇院剛好公演莎劇《凱撒遇弒記》(Julius Caesar),正是可遇不可求。最後,這三首詩的重心,來自法國新浪潮導演杜魯福(François Truffaut)關於演藝世界的三部曲,分別涉及電影、戲劇及音樂。近年我的詩筆有點荒廢了,感謝池荒懸及時的提醒。
羅樂敏的創作感言
以前只看過關錦鵬導演的《胭脂扣》,實在很慚愧。後來讀到《阮玲玉》的電影小說,方才驚覺關導對女性心理的描寫以及前衛的敍事手法,歷久彌新,這些年來都沒有人可以超越。然後我因著這個計劃看了一遍《藍宇》,非常喜歡電影的實感,描寫同志之愛並不炫目,欲淡淡然道出那種幾乎是生命中唯一的關係,可以帶來多大的毁滅。在關導的演講和訪問當中,他往往提到對「人物」的興趣,電影的情節是從人物的設定展開的,這使他的電影改篇跟原著小說有一點不同,甚至更靈動,更讓人印象深刻。我想與其表達我對關導的仰慕之情,不如師從他由人物出發,呼應他的作品。有些詩作是由他的電影畫面出發,有些是來自整體印象,相信讀者會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