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韶光/陳滅

(一)

「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隻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
──茅盾(1896-1981)《子夜》

 

路燈初燃,我們不曉得它熄滅的時候
車燈復往照見旅者的倦意,且漸次融入
萬家泛黃或慘白參差的燈火
我們憑什麼感官感應香港
香港也以同樣的燈光感應我們
我們無法感應的也許說不出的多

華燈亮起,因為感覺到人們熄滅
關閉語言,倦看海鏡浮沉的香港
歷史泛黃如瀕臨拆遷的家
轉眼改建像什麼原是那幻彩詠香江!
我們瞠目結舌,又不受控地自發參加
為向旅客綻放只一瓣成分有毒的煙花

璀璨加璀璨,市民如夜蟲集結燈下
飛向堅固而灼熱的烏托邦
數字上升再偏軟,失落的目光仍舊流向
強迫性發動的幻彩詠香江
最後一班渡輪如霓虹下的魔術
變出鴿子、土地與兔女郎
只有水手看穿萬千重疊的樓宇
倚望底層暗燈殘照的海港

(二)

「好夢狂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柳永(約987-1083)〈西江月〉

 

聽說海岸擴張到某程度就自行停步
它把擴張的任務留給了商場
我們用萎縮的海港填塞那購買海景的溝壑
用幻彩遮蔽那原本彩色的香江

情感如落花思念數不清的墮樓人
日暮,它把晚霞的責任留給家家戶戶
以亮燈代表一點僅餘的抵抗
誰人火葬,更換以信念擦亮的燈泡?
仍恐鈔票長翼如底片走了光
什麼都別說,像一首K歌
我們的歷史總由別人代唱
唱不出的留給一台發光機器:
螢幕晃蕩如韶華飛絮的香港

璀璨加璀璨,數不清的離愁集結燈下
何處是列車奔赴終站的下一站?
市民列隊如公路停滯的車燈
巴士,沒有乘客的時候仍播放廣告
像每一個無法自主的乘客
以血汗、以無法不忍受的廣告
高唱給大廈無法休止的K歌
留下幻彩在台下偷偷暗換
打著呵欠悶了太累了的香江

(2011年,《號外》)


(影像由余家希提供)